次第春風到草廬

我送灶神別我廚 老妻何必費躊躇
壺中有水聊當酒 囊裡無錢莫買魚
兩耳不聞家務事 一心只讀聖賢書
嚴霜烈日皆經過 次第春風到草廬

◎陳清白 律師

某地寺廟,舉行建醮祭典,有位記者撰文報導,以誌其盛。新聞裡提到,該寺廟為了收容遊民、乞丐,特地搭建了一座「天子文生府」,以便他們在慶典期間有地方可以飲饌、休息。

什麼是「天子文生府」?其實正確的名稱應該叫「天子門生府」。由於台語「文」和「門」的讀音相同,加上記者可能不了解「天子門生」的典故,因此就不明究裡的弄錯了。

我的故鄉柳營有尊神祇叫「遊王公」,專門代替玉皇大帝巡狩人間各地,查究善惡吉凶。祂的地位,就如同古代的巡按大人一般,「遊府吃府,遊縣吃縣」,故而被尊稱為「遊王公」。遊王公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,由於靈驗非常,所以遠近馳名,信眾遍佈各地。遊王公駐節的廟宇叫「代天院」,每逢子、午、卯、酉年,廟方都會舉行建醮慶典。因為每三年就有一次大拜拜,因此從小到大,我看遍了每一科建醮迎神賽會的熱鬧景象,也熟稔了「天子門生府」的由來。

「天子門生府」,俗稱「乞食寮」,是個專門在慶典期間收容乞丐,供應食宿,讓無家可歸的人有幾天溫飽的地方。這是寺廟的善舉,在農業社會時代,普遍存在,但最近幾年,已經較少看到了。

「乞食寮」這個名稱有鄙視的味道,聽起來也不太順耳,於是就有人想了個好名字叫「天子門生府」,好讓住進去的人心裡舒服一些。但為什麼叫做「天子門生府」呢?這個問題就要從大門上的一幅對聯說起。

如果我的記憶無誤,乞食寮建成後,啟用那一天,廟方會在門楣上掛上一方題為「天子門生府」的匾額,而大門的兩邊也會貼上一幅對聯,上聯為「兩國封王薛平貴」,下聯為「一品當朝鄭元和」。薛平貴是誰?鄭元和又是誰?這些故事真的說來話長。

先說薛平貴吧!

薛平貴是唐朝的皇子,自幼因為皇室權力鬥爭而流落在外被人撫養。長大後,寄養家庭家道中落,一貧如洗,最後淪為乞丐。某天宰相王允正為三小姐王寶釧舉行彩樓招親,剛好薛平貴行乞路過,王寶釧一顆繡彩球不偏不倚的就投在他的身上。相府千金身份何等尊貴,王相國怎能答應這門婚事?沒想到王寶釧願賭服輸,千金一諾,非薛平貴不嫁。最後王寶釧違抗父命,被逐出相府,只好和乞丐丈夫住到破 洞裡去。薛平貴身強體健,膂力過人,最後選擇當兵吃糧,希望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。

薛平貴運氣實在不好,在軍中遭到連襟魏虎的霸凌,被灌醉後,綁在紅鬃烈馬上,馱往西涼。不過卻也因禍得福,西涼的代戰公主對他一見鍾情,招為駙馬。不久,國王駕崩,薛平貴又繼承了皇位,成了西涼國王。而中原另一頭,住在破 洞裡的王寶釧,靠著薛平貴從軍入伍時國家發給的糧餉「十擔乾柴八斗米」,在寒 苦苦的守了十八年。

有一天,薛平貴忽然想家了,騎著白馬趕回中原,要探望與他分隔十八年的妻子王寶釧。歌仔戲裡唱的:「身騎白馬走三關,改換素衣回中原,放下西涼無人管,一心只想王寶釧」就是在描寫這一段。

說起來薛平貴也很可惡,回到家後先不說明身份,佯稱他是薛平貴的同袍,幫薛平貴帶口信來。由於兩人,音問久絕,加上薛平貴又留了五綹長鬚,以致於王寶釧一時也認不出來。薛平貴先出言調戲,要王寶釧改嫁給他,不須再為薛平貴守節。王寶釧性情剛烈,不為所動,嚴詞拒絕以後,薛平貴才終於道出真相和王寶釧相認。薛平貴為什麼不直接表明身份要先調戲一下王寶釧呢?目的是,他要試探王寶釧是否守貞,要是王寶釧拒絕不了誘惑,動了春心,他就要一劍刺死她,然後掉頭轉回西涼。寫到這裡,我不禁擲筆三嘆,薛平貴自己在西涼另娶蠻女,享盡人間艷福,而老婆卻孤零零一個人在中原含辛茹苦,守著破 不離不棄,結果,好不容易盼到良人歸來,沒想到,迎來的卻是一場試驗,幸好她真金不怕火煉,否則,豈不就命喪當場,你說天底下哪有這麼混帳的東西!

末了,薛平貴認祖歸宗,當上了唐朝的皇帝,一人統領兩個國家,上聯說他「兩國封王」,就是由此而來。只是王寶釧生來就沒當皇后的命,薛平貴才登基十幾天,王寶釧就一命嗚呼,等於前面那十八年的苦楚,都是白受的。這齣戲,取材於民間故事,歌仔戲的「大登殿」,京劇的「武家坡」,演的都是這個戲碼,但正史裡,並沒有這樣的記載。

接著我們來說說鄭元和。

民間故事改編的戲曲「鄭元和與李亞仙」,說的就是鄭元和從乞丐到高中狀元,並且一路做到宰相的故事。這個故事,高陽先生曾寫成一部小說叫「李娃傳」,書裡的李娃就是李亞仙,鄭徽就是鄭元和。這本書,我看了好幾遍,那時我正好在家閉門苦讀,準備司法官和律師的考試。由於自己本事不足,加上時運不濟,以致屢屢落第,心灰意冷之餘,隨意翻看了這本書,不料卻激勵了我,讓我重振精神。說起來,這本書也算是我的貴人。

話說唐朝世族滎陽鄭氏的子弟鄭徽到長安應考。他帶著豐厚的盤纏,住到平康坊的妓院家,由店裡的紅牌妓女李娃照料他的生活起居,準備在即將舉行的大考裡一展長才。誰都知道,妓院是個溫柔鄉,也是個銷金窟,鄭徽在此耗費了鉅金,也消磨了志氣,更糟糕的是,原本信心滿滿,志在必得的他,竟然考場失意,名落孫山。

鄭徽的錢花光了,終於被勢利現實的老鴇趕了出來。他窮途潦倒,無以為生,也無顏回家見江東父老,只好靠著天生的好嗓子,幫喪家唱挽歌以填飽自己的肚子。

有一天,鄭徽在長安街上幫人唱挽歌,不巧碰到他當刺史的老爹鄭公延剛好入京朝覲,這下好了,鄭公延發現唱挽歌的人竟然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寶貝兒子時,大發雷霆,賞了他一頓皮鞭,最後竟然把他打到連氣都喘不上來。鄭徽死了沒?沒有!被一群乞丐救活了,但接下來的日子,過得像行屍走肉一般,也開始以乞討維生了。

有道是「自古俠女出風塵」。自從鄭徽被趕出家門後,李娃始終對他唸唸不忘,她以為鄭公子回滎陽去了,心裡還寄望來年,鄭徽來京應考,還會再來看她。俗話說:「無巧不成書」,有一天天降大雪,飢寒交迫的鄭徽,上門行乞未果,竟倒 在雪地裡被李娃發現。李娃怎麼也沒想到,去年還顧盼自雄,丰神俊朗的鄭徽,才不過一年的光陰,就變成這副模樣。接下來,李娃決定拿出私蓄,要幫鄭徽東山再起。在李娃的鼓勵和照顧之下,鄭徽慢慢養好了身體,也逐漸在功課上紮下功夫。

天寶三年,鄭徽進士及第,書裡一段士子看榜的經過,高陽先生寫得活靈活現,把讀書人考後的得失心,刻劃得入木三分。我特地把它錄了下來,以饗各位,看看像不像我們當年看榜的心情。

鄭徽盡力往前擠著,累出一身大汗,還是落在人後面。榜文貼在禮部南院裏面,特為砌出來的一堵丈許長的牆上,牆外用木柵隔開;榜文是一張七尺寬,三尺高的素箋,開頭用淡墨大書「禮部貢院」四個字,「禮」字上面,並貼寸許寬的黃紙三條,這就是所謂「金榜」。

鄭徽看到的,僅此而己。榜上的名字太小,又站得遠;在朦朧的曉色中,實在看不清楚;他心裏異常焦急,卻是擠不上去,而後面的人卻拚命向前擠,擠得他幾乎雙腳離地,懸空夾了起來,大口大口地喘氣。

「一共取了多少?」他聽見有人在問。

「二十八名。」前面的人回答。

「喂,喂,前面的兄台,勞駕把名字唸一唸,行不行?」

「第一名楊端,第二名…。」

鄭徽屏息著側耳細聽,唸到十名以後,還沒有他的名字,他開始緊張了;唸到二十名依然沒有他的名字,他脊梁上一陣陣冒冷氣。

幸好,人已散了不少,他才能上去看個明白。

當「鄭徽」兩字觸入眼簾時,他全身都震動了。就這一瞥間,萬種辛酸,千般委屈,一齊湧上心頭,喉間像梗著甚麼樣東西,胸前一陣抽搐,終於忍受不住放聲大哭。

看榜的人都十分驚異,但也猜得到他傷心人別有懷抱,無從勸慰,祇把他扶到一旁坐下。就這時,張二寶氣喘吁吁地趕了來,一看這情形,祇當鄭徽又垮了下來,頓時倒抽一口氣,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,似乎失掉了知覺。

「這是你家主人?」有人相問。

「是。」張二寶輕輕答了個字。

「姓甚麼?」

「鄭,單名;鄭徽」

「鄭徽」那人詑異地說:「不是第二十二名及第了嗎?」

張二寶大聲問道:「真的,第二十二名及第?」

「榜上不是明明寫著!」

張二寶不識字,但看來不會錯,大喜過望,卻又奇怪鄭徽的眼淚,不知從何而來?低下頭去,搖著他的肩問道:「一郎,可是第二十二名?」

淚眼婆娑的鄭徽,點一點頭,站了起來。張二寶楞了一下,猛然省悟,該先回家報喜,便一把拖著鄭徽,腳不點地似地往前急奔。

鄭徽後來在「制舉」的殿試中拔得頭籌,獨佔鰲頭,成為天子門生。可惜的是,因為身份的貴賤,李娃拒絕了鄭徽的迎娶,孤獨一人,飄然而去。

古時候的科舉,天子臨軒策士,取中的人就是天子的門生,鄭徽當過乞丐,後來高中狀元,所以廟方捨「乞食寮」之名不用,改為「天子門生府」。一方面,鼓勵這些時運不濟的人,希望他們不要妄自菲薄,須知他們的同道中,有人中過狀元,也有人當過皇帝。另一方面,也提醒大家,下九流的人群中,也藏有能人異士,絕不可鄙然視之。

文前的詩是宋朝宰相呂蒙正所寫的一首七律,也是他寫的第二首送灶詩,和之前所寫的那一首一樣,詩裡頭道盡了讀書人未發達前的困苦和心酸。原來呂蒙正家,窮到過年沒有年菜,不得已叫太太向鄰居屠戶的老婆賒了一個豬頭。沒想到豬頭才下鍋尚未煮熟,屠戶回家知道這件事,就連忙趕來硬是掀開鍋蓋,把豬頭撈走,害得那年的年夜飯,呂蒙正夫婦相擁而泣,只能喝點鍋裡的豬頭湯過年。於是,他寫下了他的第一首送灶詩:「一柱清香一縷煙,灶神今日上青天。玉皇若問人間事,為道文章不值錢。」向老天爺抱不平。這個故事我曾在第114期的台南律師通訊裡寫過。

呂蒙正一生三度入相,為官寬厚,遇事敢言,有賢相之稱,曾授為太子太傅,封許國公,可謂道道地地的當朝一品。我想他比鄭元和更有資格寫在對聯裡,但撰寫對聯的人沒有把他納入,可能是因為他欠缺乞丐履歷的緣故吧!

年關將近,據報導,台北的慈善家「刈包吉」又在籌備寒士的尾牙宴了。這項善舉,已經舉辦了23年。從最初的5桌,到現在的一千桌,每年總是吸引許多善心人士共襄盛舉,也嘉惠了許多生活艱難的可憐人。他的善行,和「天子門生府」異曲同工,都充滿憐苦恤貧、無私奉獻的人道精神。只是「刈包吉」畢竟老了,不知他的尾牙宴還能撐多久?是否有一天,也會像「天子門生府」那般,遲早要走入歷史,成為人們不捨的嘆息與回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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